阿比·瓦尔堡作为方法上的启发人
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人类研究和艺术研究理论中,对图像影响这种引人入胜的现象已经有了深入研究。尤其是艺术作品作为一种对个人化的、社会的和政治的经验的图像化抵御或者升华,其功用往往处于研究的中心。其中,汉堡的艺术史、文化史学者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1866-1929)占据着关键的地位,而且恰恰对于今天在国际上有现实意义的艺术史,他的作用尤其重要。瓦尔堡建立了专门用于文化研究的图书馆,而此前他就已经将对所谓的古典“激情公式”(Pathosformel)后续影响的研究,作为自己矢志钻研的中心任务。
为了能在理论上把握关于艺术中的社会记忆和政治记忆的观念,瓦尔堡试图借助当时生理学的概念,他运用这些概念,不仅仅试图解释获得的感知如何印入了人类的记忆,而且主要是探索这个问题,即一次性获得的记忆成果如何能代代相传,持续有效:与生理的遗传过程完全类似,这种意义刻印和记忆构成也是以“回忆式复制”的概念进行把握的:以此观之,过去和现实,用当时的生理学研究的术语来表述,就是“在有机体中鲜活地联结着的”(理查德·西蒙)。
如果说,瓦尔堡在当时社会学的影响下将生理学的概念工具扩展成了一套“社会记忆”的理论,那么对于这位艺术历史学者来说,他此时感兴趣的,自然首先是艺术作品的记忆成果如何转换成了一种主要以面部表情语言为特征的母题,成为图像印迹中的人类情绪。例如,瓦尔堡曾经以阿尔布莱希特·丢勒作于1494年的素描《俄狄浦斯之死》为对象,进行了一次著名的研究。这里,对恐惧的表现将刺激生理学意义上的刻印载入单个人的中央神经系统,并且试图将记忆图像中无法解释的恐惧心理作为恐惧的原由加以客体化,由此,艺术作品发挥了制造距离和提供抵御的功能。人类的激情表达——他的怨忿、悲哀、伤感或失望——被框入一幅形象化的提纯的图像里,这一图像丢勒是沿袭自古典时代的。这些图像刻印,被瓦尔堡称为“激情公式”,它们存储了面容语言的能量,将其砌入了艺术的记忆大厦中;在随后的艺术作品中,这些公式可以成为——往往是无意的——后者的图像引文而得到继续使用。
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瓦尔堡进行了大量艺术史和文化史的比较研究,同时始终在汇集新的图像系列用于展览,并集合成了以碎品形式存留的《回忆图像集》。例如,其中一页图像重新取用了丢勒的素描,并将它与同一位艺术家其他作品中的面容表情的激情公式并置;其他一些图像系列则汇合了从古典时期到现代的可资比较的作品。因此,这位艺术史学者将他毕生的研究工作,他的著作,他的演说和展览,还有他建立文化研究图书馆的辛苦——瓦尔堡将这座图书馆置于“穆涅莫斯讷”,记忆女神的庇护之下——主要都奉献给了对图像印记及其古典起源和在艺术中的后续影响的研究。艺术家的角色——我们还可以补充:历史学家的角色——由此可以被刻画为一种“地震仪”,其任务就是将包含受难的过去和政治现状中的“回忆震波”接收与转载下来。
瓦尔堡文研究图书馆
为了开展他的研究活动,瓦尔堡这位出生于汉堡富有的银行家家庭的学者,创建了自己的文化研究图书馆。该建筑位于汉堡海尔维希大街,由建筑师格哈德·朗马克(Gerhard Langmaack)依照汉堡重要的城市规划师弗里茨·舒马赫(Fritz Schumacher)的理念,于1925年-1926年建成。在颇具展示性的砖结构正面墙之后,是按照理性原则布局的三层办公楼,一个四层的藏书楼和一个椭圆形的阅览厅兼报告厅。在院内的入口大门之上,刻着“MNEMOSYNE”(古希腊语的“回忆”),这一铭文显然也是暗示他对社会及政治图像记忆的研究。1926年,在瓦尔堡将自己的私人藏书室迁到新建好的图书馆后,该馆拥有了一种半公开机构的地位,逐渐发展为声名跨越国界的“思想实验室”,吸引了不计其数的重要学者慕名前来。在与汉堡大学的艺术史讨论课的密切合作中,一种理论学派得以奠定基础,这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汉堡学派”,该学派尤其以图像学和图像志的方法论基础影响远播,直至今日。
1933年,当时藏书量已达60000册的图书馆,被迫赶在纳粹掌权者到来之前迁往伦敦以求自保,该馆在伦敦延续到今天,成为著名的瓦尔堡学院。战争结束后,在原图书馆用于商业用途50年后,汉萨城市汉堡市政府在1993年重新收回了这座建筑,加以修复。被称为瓦尔堡的“科学舞台”的椭圆形阅览厅得以重建,成为文物保护单位。阿比·瓦尔堡基金会则希望通过与汉堡大学艺术史讨论课共同开展讲座系列和出版物系列、奖学金项目和一个“瓦尔堡教席”,来延续图书馆创建者的文化研究工作。90年代在马丁·瓦恩科(Martin Warnke)的带领下,这里设置了艺术史讨论课的多种机构:政治图像学及其图像索引的研究站,政治图像学研究所和瓦尔堡资料库及科学流亡资料库。
瓦尔堡的《全集》
自从我2004年接任图书馆馆长一职以来,一整套对瓦尔堡图书馆的研究项目得以启动,并且受到了全力关注。尤其是对《瓦尔堡全集》的编辑工作,通过这种方式在汉堡得到了机构上的保障。瓦尔堡以其对图书馆的创建和在艺术史与文化史上的专著,名列20世纪伟大研究者之列,他也是世界范围内对今天有着巨大启发的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在这一领域,在过去十年中的研究成果和方法论上的创新,即图像学、记忆研究和历史图像研究,都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是实至名归的。1929年瓦尔堡辞世之际,他最亲密的同事格特鲁德·宾(Gertrud Bing)和弗里茨·萨克斯尔(Fritz Saxl)就计划出版他的全集,但1933年文化研究图书馆向伦敦的迁移,令这一计划流产于萌芽阶段。这一科学研究上的承诺,至今还有待兑现。
图书馆外迁对阿比·瓦尔堡作品的编辑工作所带来的痛苦后果,直到今天都没能彻底消除:1932年才完成的《瓦尔堡全集》前两册,仅仅收集了他生前已经发表的作品;收藏于伦敦瓦尔堡学院的大量重要的著述和演讲稿、展览活动、书信和格言,直到今天还没有——少数特殊情况除外——成为编辑的对象。当今在艺术历史研究中,在文学、文化、电影和图像研究中,对于瓦尔堡的国际接受日益增长,而这还是在尚无编辑工作确保的基础上。有鉴于此,编辑计划应该被视为一种有国际意义的任务。在尚未与汉堡瓦尔堡图书馆建立机构上的联系的情况下,1998年已经出版了全集的前两册,2000年出版了核心分册《回忆图像集》(马丁·瓦恩科主编),2002年《文化研究图书馆日志》(主编卡伦·米歇尔斯和夏洛特·谢尔-格拉斯)。现在我的主持下,一部关于瓦尔堡的展览项目的分册已经完成,其中包括了大量此前尚未发表的照片集页,这些照片就其方法论上的重要性来说,丝毫不逊色于《回忆图像集》中的著名图像系列。
今日与未来的研究项目
此外,瓦尔堡图书馆也是一所针对艺术政治,尤其是政治题材的图像学的艺术史和文化史的研究中心。基本上,我在瓦尔堡图书馆付诸行动的是三个不同的计划:与柏林自由大学合作的“‘颓废艺术’研究站”,将研究纳粹党的整体文化政治和在德国“颓废艺术”风波中遭查收的艺术作品的命运。瓦尔堡图书馆将与安德里亚斯·胡内克和克里斯多夫·祖希拉克一道,就这些研究题目辅导一批硕士和博士论文。此外我馆还计划了一批出版物,其中有包含了20000件艺术品出处的总图册:第一册包含了第一批共四篇在研究站完成的硕士论文,将于2007年春天出版;它们的内容分别是对1938年“颓废艺术”展柏林站的研究,对埃森州弗克旺博物馆(Essener Museum Folkwang)中遭到摧毁的奥斯卡·施莱默(Oskar Schlemmer)的壁画的研究,对1939年瑞士著名的菲舍尔出版社利用“颓废”艺术进行的拍卖的研究,对纳粹党内对弗兰茨·马尔克的作品充满矛盾的接受现象的研究。
在瓦尔堡图书馆的另一个计划中的大项目是《政治图像学的图像手册》,这将由我和马丁·瓦恩科和亨德里克·齐格勒共同出版。在诸如“无政府”、“统治者”、“自由”、“暴政”的关键词下,将有总共150余篇示范性的带插图的论文,它们分别研究的是政治人物和事件的视觉操纵,政治概念和机构的拟人化,象征物及其他图像公式中复杂的政治意义内容。同时,从古典时代到今天的政治图像表达的历史连续性和断裂性,也会始终受到注意。比如我就写了一篇关于拉丁语的概念“Damnatio memoriae”(从记忆中驱除)的文章,其中借助引人注目的图像材料,探讨了从罗马皇帝到20世纪俄国革命者这些遭人贬弃的政治行动体的图像的消失问题。
瓦尔堡研究所:
艺术史和文化史的国际性研究
对汉堡瓦尔堡图书馆当今和未来的工作,我想要介绍的最后一个例子,是我创建的瓦尔堡研究所,这一研究所在10月中旬举行了第二次全体会议。在这里,来自全世界的年轻同仁被邀请到汉堡,以便于我和我的同事一起,以一个两阶段研究课程的形式,讨论不同的课题,并将讨论结集出版。我们今年首次举办的是(注:2006年)两次分别为期一周的讨论会,题目是“国家艺术的建造”,参入讨论的有来自德国、法国、瑞士、荷兰、美国以及新加坡的奖学金生。讨论涉及16至20世纪,进入讨论视野的有欧洲、美国、日本的绘画、艺术行业和建筑业,讨论的主导议题是图像学及其接收,国家形式和记忆政治的问题。引人注目的是,所有的讨论都顾及到了我们今天的研究状况,即使不是始终有意识并付诸言表的。这一状况就是在国际化和全球化时代人文学科研究的兴盛活跃。这样,我们可以通过如此集中的讨论日程,大大增进对各自动机的了解,因为艺术和科学研究的国家化和国际化是一对相当趋向于对话的概念。
在2007年,研究所的主题是“袭击图像的风暴:从古典到现代被摧毁或正遭受摧毁的艺术”。研究所将会讨论出自意识形态或者艺术原因对艺术的摧毁,也会包含对艺术作品各种形式的再阐释和新阐释。处于中心地位的是在图像学和构型学上对艺术成就及其政治-宗教或者艺术内部的意义转换进行追问。为此,可能会研究经受过这种变革历程的艺术作品,也可能会研究完全取自过去时代的艺术概念,人们在“摧毁”行动中往往凭借这些概念援引或者对抗某一特定的传统。从古典时代到再受洗时代到法国大革命再到现代的政治图像之争,人们占用战利品以示对流传下的统治符号和主权标志的占有;对现存的手工艺品或者抢夺来的战争物品的改造和转赠;还有对艺术品的率意破坏和重新拼接——如罗丹、杜尚、劳申柏或阿斯格尔·约恩;这些都是可供参考的选题。第一届瓦尔堡研究所因为其奖学金生的国际化而富于生气,参照他们的丰富经验,如果我有朝一日能在汉堡迎接中国的年轻的艺术史学者和文化史学者,我将非常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