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后殖民问题烟消云散了吗?回答是肯定的:后殖民问题不光没有烟消云散,而且更加严重了。我曾在2008年11月份所写的《当代艺术之后》一文中对后殖民问题有所提及。“人们发现,今天‘他者’首先解除了对立性思维,即欧美人剔除了‘西方中心主义文化意识’。这一现实给所有第三世界国家的人们造成一种幻觉,今天‘后殖民’烟消云散了。事实上,‘后殖民’在当下愈来愈得到强化,因为它已经由起初的‘语言概念’转变为今日的‘主体文化意识’,即由最初的‘他者殖民’变化为‘自我殖民’。”[1见《当代艺术之后》(评论),廖上飞,美术同盟,2008年11月25日15:14,http://arts.tom.com/2008-11-25/000H/26050316.html。]1自那篇文章始,“后殖民文化意识”、“西方中心主义文化意识”、“主体文化意识”、“他者殖民”、“自我殖民”等概念就成了我讨论后殖民问题的关键术语。
“后殖民”很显然是就“殖民”(或说是“前殖民”)而言的。前殖民主要涉及军事侵略和经济掠夺,而后殖民主要涉及文化同化。在讨论后殖民问题时首先需要区分“后殖民文化政策”、“后殖民文化意识”等关键词。后殖民文化政策主要指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冷战和后冷战时期对他们所认为的落后民族和国家进行文化围剿和文化渗透的一种侵略政策,在欧美等国的文化中常常表现为一种文化殖民主义、文化霸权主义和文化帝国主义,其主要跟一个国家政府的文化政策有关。后殖民文化意识主要是指文化同化意识,这种意识如今已不局限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第三世界国家由于长期经受殖民如今也染有后殖民文化意识。比如,第三世界国家的学者、批评家、理论家习惯运用“西方”、“非西方”等概念讨论文化、艺术问题。事实上,当一位理论家运用“西方”、“非西方”等一系列文化指涉概念时,其实际已经无意中将自己的认识行为框定于“后殖民文化意识”、“西方中心主义文化意识”之下。
“后殖民”这一概念包含两方面、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是“后殖民文化状况”,一个是“后殖民文化批评”。提后殖民就应该包括“后殖民文化状况”和“后殖民文化批评”这两方面——就应该将这两方面区分开来。绝大多数人通常所认为的后殖民问题只是指后殖民文化状况——并没有包括后殖民文化批评,因为后殖民现状本身是一个问题,所以其本身容易造成人们对它的片面认识。然而,后殖民文化批评在今天同样成其为问题——其必须成为文本批评家、理论家讨论的对象。事实上,后殖民文化批评是应后殖民文化状况这一问题而产生的一整套批评理论,后殖民文化批评是对后殖民文化状况地研究、批评,其涉及方方面面。在我看来,后殖民问题是国际化、全球化必然带来的问题,其是国际化、全球化所导致的。在讨论后殖民问题时最需要注意的是,针对后殖民状况的后殖民批评的核心工作并不是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对施行文化、艺术扩张、侵略政策的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展开攻击,而是对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和本国的国家文化政策、制度与法律展开研究、批评,从而建构更合理的本国(第三世界国家)国家文化政策、制度与法律。
很显然,艺术后殖民是文化后殖民的一部分,其同样涉及两方面内容:艺术后殖民状况和艺术后殖民批评。在中国,后殖民问题更加严重的原因在于后殖民文化批评太弱。同样的道理,艺术后殖民状况加重是因为中国的艺术后殖民批评太弱,也就是说从事艺术后殖民批评的批评家、理论家、学者太少——即便有,为数极多的人也难以深入从地缘政治学、制度、国家文化政策等的角度切入从事研究、批评。在我看来,“后殖民”是文化圈与文化圈或国家与国家之间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战争,只要意识形态对抗存在,那么后殖民问题(状况)就存在——后殖民问题(状况)与意识形态战争共存亡。
“后殖民”这一词语本身不是一个贬斥性的词汇。在这一点上,绝大多数人嘴皮子上经常所吊的“某某人的作品是后殖民的”等的言辞本身显露出其对后殖民缺乏认识。后殖民的一方面后殖民状况是问题——是存在的一个现实问题,对这一现实问题所做的反省工作便是后殖民批评。而研究后殖民状况的目的不是贬低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化、艺术水种,也不是贬低某人的艺术作品,而是出于完善第三世界国家的国家政策、制度与法律的需要。在我看来,对艺术后殖民问题(包括艺术后殖民状况和艺术后殖民批评)地深入研究最起码应该以对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化政策、制度、法律等地深入研究为基础。
知识分子对后殖民问题地警觉是文化、艺术进入当代形态之后的事情。所以,当代文化、艺术研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是后殖民批评。换言之,对当代艺术地研究不可避免的要涉及到后殖民问题。中国艺术后殖民状况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中国艺术进入全面后殖民时期。部分艺术批评家、理论家对中国艺术后殖民状况的警觉和批判是90年代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讲,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直接引发了文化、艺术后殖民状况。但是,文化、艺术后殖民批评对文化、艺术后殖民状况的反应比较迟钝,这从某种意义上造成了今天文化、艺术后殖民问题在中国不光没有烟消云散而且更加严重了的现实问题。
在我看来,今天人们在讨论后殖民问题时需要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后殖民状况:一类是作为主体文化意识的后殖民意识(如文化同化意识等)所导致的后殖民状况,另一类是作为文化本身所带有的扩张性所导致的后殖民状况。这两种后殖民状况是截然不同的,二者除了都是文化同化的结果以外,利弊是很显而易见的。作为主体文化意识的后殖民意识所导致的后殖民状况对文化、艺术多半是有害的,因为其并不符合文化扩延的自然特性,相反作为文化本身所带有的扩张性所导致的后殖民状况对文化、艺术是有利的,因为先进的文化本身就带有扩张性——这根本上是由人类始终以先进文化作为奋斗目标的天性所致。文化、艺术后殖民批评最需注意、警惕的应该是第一种后殖民状况。
就此而言,人们很难轻易说后殖民是好是坏。即是说,讨论后殖民问题、面对后殖民状况需要具体而论。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绝大多数人觉得后殖民就是不好的,原因在于被殖民的结果是“自我”的丧失,但是很少有人能具体的就丧失自我的原因做很具体的考查。从上世纪90年代就有从事艺术后殖民批评的批评家指出过,中国艺术之所以出现严重的后殖民状况主要是因为中国本土没有健全的基金会、美术馆、画廊、拍卖行等艺术品循环机制——也就是艺术管理制度,由于缺乏健全的艺术管理制度,没有任何保障机制保证中国艺术(家)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艺术(家)平等对话,中国艺术后殖民化最可怕的后果是“主体性”的丧失。但是,这一系列超前、激进的认识受很多客观原因的制约而未能广泛传播。
改革开放之初,中国艺术的目标似乎很单纯,那就是尽快走向世界、国际——甚至那时候绝大多数人甚至没有诸如“走向世界、国际”实际上就是“西化”的意识;全面改革开放(1992年)之后,中国艺术所面临的挑战似乎不再那么明确和单纯了,后殖民问题凸显来出来。这就像两个人的交往一样,当一个人并不强大——还没有形成自己相对比较稳定的价值评判系统(包括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时,就和另一个人——这个人形成了自己十分稳定的价值评判系统(包括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交流,交流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从“另一个人”获取对自己形成相对稳定的价值评判系统有帮助的东西,同时又没有损害自己原有的一些粗略的价值取向;另一种是直接被“另一个人”十分稳定的价值评判系统覆盖,直接变成“另一个人”的翻版。在我看来,全面改革开放(1992年)之后,中国艺术(家)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艺术(家)的交流就像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交流的结果更多是丧失自我。
肯定的是,人们不能因为交流可能导致第二种后果——被同化而就否认交流的意义和价值。然而,同样需要肯定的是,人们也不能因为交流可能导致第一种后果——获取壮大自己的东西而就认为可能出现的第二种后果可以忽略。艺术后殖民批评所针对的恰好是可能出现的第二种后果,事实上中国艺术(家)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艺术(家)交流导致更多的是第二种后果。即是说,艺术后殖民批评是不会针对交流所导致的第一种后果的,因为艺术后殖民批评主要是针对后殖民问题的,其价值在于能让文化、艺术交流朝更有效、有益的方向发展。
2009年11月 原载于《美术焦点》,2010年3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