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礼宾:什么时间开始对画画有兴趣的?
张晓刚:7岁就开始画画了,一直临摹连环画,但对“艺术”完全没有概念,直到拜了老师,才知道什么叫素描。那位老师是部队里的一位老画家,对我要求非常严格,他坚决反对潮流性的东西。我后来好多东西都受他的影响,比如说我对“潮流”不敏感。那时候认为画画是很朴实的东西,就老老实实地画,完成规定作业,坚持了两年。高中毕业后当知青,也没有停止画画。那时候特别想学那种“很帅”的画法,但只要一学,老师就批评。学了三年,基本上没有听到他一句表扬。
刘:知青经历对你影响大吗?
张:肯定有影响。我17岁高中毕业,当了两年知青。经常被“县文化馆”调过去画“农民画”——把一些会画画的知青和农民集中在一起办美术训练班,搞创作。我比较注重体验,人生经历对我都有影响,但我不是直接搬用经验,当内心体验积累到一定程度,画出来的画就有了趣味趋向。我不大关注重大题材,也不可能做一种纯粹性的研究,比如搞科研。我觉得画画像“写日记”,这和我的早期家庭环境、学画经历、成长历程都有关。我性格比较内向,基本上活在自己的内心里面,喜欢幻想,不太张扬,从小就不扎堆,都是别人带我玩。我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属于那种“乖乖孩”。
刘:那怎么考上的四川美院呢?
张:可能恰好得益于我的绘画风格。招生老师认为这个学生“没被污染过”,可以教!当时根本没信心。我只会画一些“静物”和“风景”,而且是特别传统的画法。77年恢复招生,人才太多了!当时在云南只招两个人,油画和版画专业各一个,我考上了油画系。
刘: 20世纪70年代末的四川美院油画系可谓人才济济,程丛林、王亥、何多苓、罗中立、周春芽等一批画家在中国绘画界影响很大,你是怎样一种状态?
张:进了油画系以后,我吓了一跳。有些同学画得太好了,当时很绝望。许多同学入学前已经很有名气,比如程丛林。班里画“大卫”素描,平均分85分以上,我60分。上素描课我头疼死了,找不准型,以至于想辍学。想了一个星期,决定留下来,我太热爱艺术了。不考虑画得好不好了,就放松了。
刘:怎样的历史契机促使了你的艺术风格形成呢?
张:79年、80年改革开放了,图书馆也对学生开放了,每星期有一天下午老师带着学生去图书馆看画册,主要是苏联画册。后来图书馆进了很多欧洲画册,眼界一下开阔了。发现原来有很多种绘画方法。二年级下学期,我认识到艺术要表达情感,和“写实”没有必然关系,我就开始自己找感觉,这个过程比较难,没人教我,完全靠自学。81年底我才有了一点自信,因为在班上我的色彩可以。
刘:感性的东西比较好。
张:对,我的创作也比较好,素描很理性,我不习惯。三年级以后,老师不再要求我们必须画苏派的东西,可以用多种方法创作。那时候凡高对我的影响最大?看了许多关于他的书,特别激动,发现艺术原来可以这样做。
刘:所以那时候你在作品中多用黄色,还特别强调“线”的感觉。
张:我想用“色彩”和“线”表达激情,体现一种生命的冲动。那时候,体验生活必须到农村、工厂,我到这些地方没有感觉,就到阿坝去体验生活,对“生命”有了另外一种体验。我在那里待了一个半月,画了三百多张速写,二三十张油画,开始找到感觉了,回来以后搞毕业创作,画《天上的云》、《暴雨降临》那些作品,一共画了九张。
刘:那些作品和你同学的作品形成了对比,你的绘画风格不一样了。
张:但学校通不过,太前卫了。当时四川的“批判现实主义绘画”(特别是“伤痕绘画”)、“乡土写实绘画”在全国是主流,人们对四川美院油画系的毕业创作期待比较高,都希望看到这两类力作,我不是搞这类“力作”的人。只想坚持自己的画法。
刘:你的个人风格第一次和集体倾向产生了冲突,那时候自信吗?
张:我感到了自己的不同之处。很多同学比我大,技巧比我好,他们画写实的东西质量很高,我达不到,而且我们像两代人,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走另外一条路。
刘:毕业创作通不过怎么办呢?
张:我画完毕业创作后,栗宪庭来了。他当时是《美术》杂志的编辑,罗中立、何多苓和我的作品在《美术》杂志上发表得益于他,我的作品上了封二。当时我在班上是个比较特殊的例子,我热衷于表达感情。栗宪庭来了以后,他们就推荐我,栗宪庭看了以后很喜欢。他和学校去商量,学校终于通过了我的毕业创作。
刘:毕业以后回昆明了?
张:我的状态不适合当老师。我是从昆明来的,必须回去。由云南招生办统一分配。回去后有三个月没找到工作。我拿着作品到处去找,但是作品传达出的东西让他们觉得害怕,有一点疯狂的、神经质的东西,有些不安分。找不到工作,作品也开朗不起来,很郁闷。后来我分配到了歌舞团,那个单位很好,只是比较清闲。
刘:是不是那时候认识了毛旭辉?
张:当知青的时候就认识。考上大学后,我和他通信比较多。毕业后,唯一认识的昆明画家就只有他。潘德海是后来认识的,他是82年毕业后自愿从东北分到云南的。毛旭辉发现他跟我们“同类”,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刘:当时你类似专职画家?
张:差不多,但也要画一些布景,也搞服装,演出的时候负责拉幕、打杂,但是演出不多。他们对我特别好,因为我是团里的第一位大学生,给了我特殊待遇,分给我一间房,我那儿就成了一个据点,大家都愿意到我这儿来。最初是毛旭辉、潘德海,后来人越来越多,我那儿就成了一个活动中心。
刘:那时候在一起主要谈什么?
张:什么都谈,主要是保持一种状态,一种氛围。大家互相支撑,互相推荐书看。我记得床头有一个书单,规定了每个月的读书量,其实不可能完成任务,但是每次还写上。那是一种感觉,造成一个氛围。因为我画画的材料不用花钱,工资除了用于生活费外,基本全买书。当时那几个人都是这样,我们想用书把自己武装起来。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就下决心要搞现代艺术。毕业后的两三年中,又自修了一个大学。相对系统地研究了西方现代艺术和现代西方哲学。那时候什么都看,只要有“现代”两个字。
刘:这比较有意思——只要有“现代”两个字就看?
张:我当时定的杂志特别乱,特别喜欢看《外国文艺》,还有《世界文学》、《现代建筑》、《现代音乐》。还买了很多关于哲学、宗教、心理学的书,我现在还留着满满一书柜,都是那时候买的。
刘:除了读书以外,创作怎么样呢?
张:其实那时候画画一直找不到感觉。特别是82年到84年,有时候就是“瞎画”,很多作品画完就扔了,那时候一天可以换几种风格。一会画表现的,一会画写实的,实验性比较强。记得83年去北京,到了老栗家里。他问我在画什么,我说没画什么,因为那时候一片混乱。
刘:你们几位朋友的创作状态怎么样?
张:我们比赛——看谁的画得多,看谁的花样多。其实精神上比较苦闷,什么展览都参加不了。当时生活很枯燥,大家只能一起喝酒,一喝就醉,基本上每星期一大醉,中间还有个小醉,经常醉倒一屋子人,把身体都毁掉了。感觉自己是社会中的另类,不好的那一类。
刘:什么力量支撑着你们坚持呢?
张:觉得自己精神上很强大。一群人形成了一个氛围,这样维持了几年(1982—1984),84年身体就彻底跨了。
刘:病的很厉害?
张:胃不行了。吃什么吐什么,最后连一杯牛奶都喝不进去。但是我运气好,认识了一位高人,是昆明中医学院的院长,他研究了一种药,保我可以渡过难关。但是吃了这种药以后会很难受。吃了药以后真的很难受,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感觉要死了。这之后就住院,用中药调理了两个月,修养了一年,心态就变得沉静了。
刘:这段经历对你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
张:出来以后就画住院时的感觉。医院是生、死交界的地方,我楼下是太平间,“死”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每天医生都来看我,他代表着“生”的希望,我就生活在切实的“生”“死”之间。于是我开始画“生命”和“死亡”,这样就有了“幽灵系列”。那段时间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闭修期间,拒绝打扰!”除了偶尔见一下毛君辉几个人,其他人一律不见,画了一批作品。我发现自己自由了,原来始终摆脱不了学院影响——写实绘画的影响,后印象派的影响,现在沉静了下来。我从“乡土写实主义”或“凡高式的表现主义”进入到一个新的时期。那时候正是1985年,“八五”是我个人的升华期。
刘:个人的风格变化恰好与时代的节奏取得了和谐?
张:对我来讲,“八五”的意义不是“潮流”的意义,也不是“社会变革”的意义。对我来讲,“八五”意味着我个人实现了创作自由,我对艺术的感觉和认识得到了升华。
刘:这种升华不是建立在书本知识上的,而是建立在对现实生命的体验上的。
张:也付出了很大代价。我感觉我对艺术的理解不一样了,当时的“乡土绘画”已经非常商业了,大家在卖画、赚钱。我当时自我感觉良好,感觉离艺术越来越近了,是这么一种感觉。
刘:朋友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反映?
张:他们都很喜欢,毛旭辉和潘德海较早就跨出了这一步。
刘:有展览的机会了吗?
张:没有,展览的机会等于零。后来还去深圳打过工,几个人合伙在昆明开公司,但是都感觉不对劲。想了想还要搞艺术,就坚定了搞艺术的信念。
刘:85年情况出现了转机?
张:有一天我突然收张隆的信,问我愿不愿意到上海办展览?他有可能联系到上海市文化馆。我吃不准,就把信给了毛旭辉,他说:好!反正也参加不了官方展览,咱们自己办展览,于是大家凑钱办展览。候文怡随便说了个名字——“新具象展览”,展览名字就定了下来。凑完钱后我走不了,他们就去了上海。上海展完了以后,又在南京展了一次。
刘: 85年全国涌现了那么多现代艺术展览,你们当时有没有受外界影响?
张:主要是因为我们这几个人!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把这件事情办成了。按道理讲,西南现代艺术的中心应该出现在成都或重庆,但恰恰出现在昆明这个最封闭、最保守也最没有环境的城市,主要是因为有这几个人在折腾!
刘: 86年毛旭辉参加了“珠海会议”,你们正式和全国的“各路兵马”会合了。
张:那时候全国各地的艺术群体之间都有联系了。“大毛”(毛旭辉)和外界联系比较多,所以他受到了邀请,他作为我们的代表参加了珠海会议。他回来以后很激动,把我们叫到一起,谈外地的情况。他说“各地武装都起来了”,我们也应该有个名号,就成立了“西南艺术群体”,感觉应该把这个团体扩大,就把“叶帅”(叶永青)拉了进来。我的朋友比较积极,他们拉着我走。当时我们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发表一个宣言,就算成立了。
刘:西南对于中国的地位好像非洲对于世界。西南艺术有两种趋势,一种特别强调“西南风情”,比如丁绍光的画。 另一种是你们的作品,在搞现代艺术,和“西南风情”没什么关系。
张:我们强调个人的东西,想超越传统。当时我们有一个明确规定:这个群体的画家谁也不准画少数民族!这很坚决。
刘:“西南艺术群体”作为一个组织是怎么活动的呢?
张:我们往外邮发资料。我们每个人都整理了很多文字和图片资料,在全国宣传。于是都知道了这个群体。当时《中国美术报》收到我寄的一份资料,刊登了出来,报道了“云南艺术新气象”。回忆起来很激动人心,当时有一种参与社会变革的渴望,而且动机特别纯,有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在里面。
刘:再回到你的个人创作,那段时间你一直在以“病房”为题材创作作品吗?
张:实际我只画了一段时期,85年以后,我的想法就变了。后来我比较消极,我觉得那种轰轰烈烈的运动好像和“艺术”有距离!
刘:变成“运动”了?艺术家变成别人口号的代码?
张:艺术家、批评家在过分展示自我,炫耀自我,我不太喜欢。而且在经历了“幽灵系列”那种极端个人化的过程以后,我对它开始有些恐惧,好像在走向“深渊”。我画“病房”那类作品的时候,处于一种很绝望的状态,对生命、生活、人的看法都很极端、很绝望。一直坚持这种状态是很可怕的。我需要找一种平衡,开始对宗教感兴趣。
刘:你的“幽灵系列”比较抽象,后来画面中慢慢出现了一些写实的东西——一段手臂,一部分人体,作品富有超现实主义特征。
张:我开始走回来,不是回到“人世间”,而是回到一个“幻想的王国”里面。我以前比较热爱“表现主义”,现在“超现实主义”和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我开始徘徊在“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之间。有时候我同时用两种风格——愤怒的时候我用“表现主义”,幻想的时候我用“超现实主义”,我想结合这两点。
刘:这两种风格一直左右着你的创作?
张:这条路我走了很久,一直到1994年,我才彻底放弃了“表现主义”。当时画“超实主义”好像和氛围不太吻合,那个时代要求你参与、要求你积极。画“梦幻的东西”有一种退隐的感觉。
刘:你的个人风格又一次和“时代期待”产生矛盾了?
张:85年下半年我调到了美院,整个氛围都变了。有很多时间读书,很安静,然后就反省一些问题。反省那四年在昆明的轰轰烈烈的生活,但是好像过了那个劲了。开始依附一种幻想的东西,宗教的感觉就进来了,对生命的看法也变了。开始看一些比较传统的中国哲学书,比如看了一些禅宗理论,看了一些和宗教有关的东西,当时喜欢的表现主义画家就剩下了一个,西班牙的格列柯。
刘:他的作品既有超现实主义成份,也有表现主义倾向。
张:他的作品很神经质、很狂热,有种疏离的、病态的感觉。我开始画一些梦幻的东西,后来有了一种甜蜜的感觉。后来觉得不对,我记得在日记里还写:我现在画的东西越来越平和,浪漫的东西多了,多于那种恐怖的东西。但是我在半夜醒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魔鬼”在我身上活着。有这么一种感觉,不听自己控制。实际上这种趣味和当时的“八五”氛围不太一样。 “八五”慢慢成功了,我的画风也变了,如果我还是画“幽灵系列”,我在“八五”地位会不一样。
刘:“八五”英雄!?
张:有可能。我跟这个“八五”其实有距离,我是被拖着走的。我老是按照我个人的情感路线在发展。这可能也是我能够迅速摆脱“85美术新潮”影响的原因。
刘:你本身就不太相信“85美术新潮”?
张:相信还是相信!毕竟他是大家一起弄起来一个运动。但是从个人感觉上讲,我感觉这种过分表现、比较张狂的东西不太舒服。
刘:这期间你创作的的作品有《遗言》、《浩瀚之海》、《生生息息之爱》,后者参加了1989年的现代艺术大展。这些作品基本上反映了你这段时期的创作状态。随后你就参加了88年的“黄山会议”。
张:是的。我的创作在88年也出现了大的转变,“黄山会议”是一个标志。我的确参加了“黄山会议”,但是第一次的邀请名单上没有我,这使我的处境很尴尬。后来会议主持同意我做“列席代表”。
刘:批评家对你的“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有意见了?去了感觉怎么样?
张:去了以后发现是一个“江湖聚会”,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更像“革命运动”。会上放了我的作品幻灯,我就感觉我的作品和这个潮流不太一样,很尴尬!他们渴望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类东西。
刘:你个性化的东西开始和一个“张扬个性”的会议相抵牾了。89年你来到北京参加“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张:我是第一次参加那么大型的展览。88年参加黄山会议以后,就明白了运动是个什么概念,开始明白操作规则,感觉到一种政治——艺术圈里的政治。
刘:艺术家、批评家有了江湖习气?
张:那是一个江湖!这种政治性的东西对我的个人刺激特别大。真正进入“现代艺术”潮流里面,发现了很多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一个人要成功也不能仅靠作品。我敏感到了“权利”的存在。在我参加“黄山会议”之前我没有这种感觉,88年的黄山会议让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权利”!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权力”就影响到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当时我也很困惑,我想作为一位艺术家有没有可能回避这些问题?
刘:你要躲了?
张:没有办法,那种状态我进入不了,我感觉那是一个争夺权利的聚会,黄山会议给我这么一种印象!艺术家分成了几拨,互相争夺,很像看中国古代章回小说:各路英雄到了一定时间要分割天下!我当时选择了回避,我还是相信“艺术”。
刘:这种认识对你的作品风格产生了什么影响?
张:88年、89年是一个转折点。我认识到要面对中国现实,于是又回到了表现主义。就不再那么诗意化了、浪漫化了,那种潜伏的“魔鬼”的感觉又出现了!89年、90年我画了两年“表现主义”作品。
刘:这后面有没有现实环境的作用?
张:有密切关系。我比较喜欢反省,我当时觉得应该回到现实。原来我生活在“个人化的空间”里面,现在想回到现实——有距离地面对现实。我当时明确地提出了这一点,想在个人化的空间里体验现实给我的感受,在个人和社会现实之间找一个结合点。画那种知识分子的“私密”感觉。当时的作品里面有一些比较压抑的、比较诗意的、超现实的东西,也有表现性的东西,但更诗意化。人体被分解,放在封闭的空间里面。
刘:什么时间建立起了和现实的关系?
张:这一过程的真正完成是在1994年,也就是画出了“大家庭”系列作品以后。
刘:现在回头看80年代的那段经历,有一种什么感受?
张:我现在特别怀念那个时代,那时候20多岁。对艺术的理解特别单纯,而且特别相信精神性的东西。不像现在,好像精神只是你要追求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比较少的一部分。那时候没有任何经验,创作经验、展览经验都没有,市场经验更是一片空白。大家都在追求一种比较抽象的精神,而且相信这种精神的力量会改变一些现实。
刘:其实这种精神性的东西的确改变了当代艺术(乃至当代社会)的走向,无论年轻艺术家,还是老一辈艺术家,都以各自的方式参与了那场运动,也不同程度的从中获益。
张:但现在时代氛围不一样了,那个时候艺术家可以很单纯的生活、很反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