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 Julia Yen (美国斯坦福大学):刚来巴黎的时候,你对巴黎有什么印象?
杨诘苍:哦,刚来的印象就是参加蓬皮杜艺术中心那个大地魔术师的展览。(朱丽叶:对)当时我们住在蒙马特,我觉得巴黎很古老,晚上路灯很暗。马路没有一条是直的,拐来拐去、爬上爬下,常常迷失方向。我们宾馆附近有很多那些由男人变成女人的这种,这种,呃,人妖,我们这样称呼。一次我们路过,有一个如花招展的家伙把两个乳房拱出来…吓得黄永砯拔腿就跑。这就是我对巴黎的第一个印象。
朱丽叶:你来了巴黎对你的作品有什么影响?在这里让你看到比较多的东西,像不同样的人啊(杨诘苍:嗯),脏东西啊(杨诘苍:嗯),假如你还呆在中国大陆会怎么样?
杨诘苍:假如我还呆在中国大陆?有一次我跟侯瀚如坐飞机,他也提过同样的问题。他是问我,我想也问自己。我想我会是一个精神病人,这样对我的艺术状态比较好。讲到影响,刚来巴黎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两个老人,两个东方的老人:一个是白南准,当时我在蓬皮杜展场的位置,旁边就是白南准,他说很高兴,现在中国人终于来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份量,后来才有感觉,以前真的没有什么中国的艺术家参加过西方很重要的当代艺术展览。白南准对中国文化非常关注,他说他用了九年时间翻译了司马迁的史记,翻成德语。开幕那一天他给我介绍很多西方策展人、基金会的主席。中午文化部请吃饭,部长在讲话,他跑到我们桌子来,跟我们几个中国艺术家聊天,说不是很通,他就在我拿着的那本画册上面写,用笔来交谈,问我们的家庭出身,问红卫兵、问地主、问我们这问我们那。这个老人心胸很宽,而且对于东方的文化很尊重。白南准在西方那么有地位,还那么关注东方这个国家,中国的新的艺术现象出来,他那么高兴。由于他的推荐,第二年我获得了纽约波洛克艺术基金的两万美元的资助。另外的一个老人是赵无极先生。九零年我的画廊为我做了第二次个展在巴黎三月沙龙。赵先生也来了,当时我问他这个画廊怎么样,他说,你是一步踏入如来地了。他告诉我,有两件事你应该注意:第一,学好法语;第二,不要跟中国人来往。我非常吃惊,他是中国人却警告我不要跟中国人在一起。赵无极有名就是靠这两个东西:学好法语,不要跟中国人在一起,融入法国。我为什么不能用相反的道路来做,第一,不学好法语;第二,跟中国人在一起。让我开了窍,我一直这样:住在巴黎,不融入法国。我要融入世界。以后白南准让我更感动,他的学生Sora Kim 和 Houng Sok 告诉我,前些年,克林顿当总统的时候接见一些文化名人。白南准是其中一个。他瘫痪多年,坐着轮椅接受总统接见。当克林顿走过来跟他握手的时候,白南准忽然站了起来,他的裤子滑落了下去,没有结裤带,而且居然还没有穿内裤!太酷,那么有智慧,七十多岁老人、瘫痪残废了多年,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站起来脱裤子,Fuck。(朱丽叶:Yes.)是文化上的一种非常有独立人格的表现,对至高权力采取一种蔑视、对抗的态度,这是文化的力量。应该跟权力保持距离。一个是很好地融入法兰西获得富贵;一个是站在独立人格上获得尊敬。这是我刚来法国时两位老人对我的影响。
朱丽叶:杨诘苍:没有,他的老婆也不让中国人去拜访他。
朱丽叶:像你说的,你更关注世界上的事情,你觉得你生活在巴黎有帮助吗?
杨诘苍:我想巴黎跟我这种愿望没太大关系。可能是我旅游比较多,到处走。巴黎是生活上过得舒服。(杨天娜:就是你也可以见很多人)对,在巴黎见很多不单是法国的人,在巴黎好的艺术家很多也不是法国人。非洲的,阿拉伯的,美国的,德国的,包括日本都有很多好的艺术家在巴黎。我经常交流的人不仅只有法国人,巴黎是国际化都会,巴黎不是法国,人来人往很多。
朱丽叶:你们在海外的艺术家经常回中国去吗?对现在的中国有什么印象?
杨诘苍:每个人的印象我想是不一样的。很多海外艺术家经常回去中国做事情。但我是不会回去中国住的。只是有时去中国制作作品,那边材料费和人工便宜。
杨天娜:这些人回去对中国艺术家有什么影响呢?
杨诘苍:我想没有影响吧,中国艺术家才不管你的……
杨天娜:但是,其实官方现在正在用……
杨诘苍:中国官方的艺术界,他们对海外的艺术家是有使用的意图和策略,正在宽衣解带,有的人也真的扑过去了。
朱丽叶:我很有兴趣你说过的,怎样使中国大陆产生更接近人性的当代意识?
杨诘苍:我希望能这样。要用一个专题来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一个人做事情现在是做不大的。应该是大家一起做事,这个所谓的大家不仅仅只是中国的大家,应该是更广泛的,如果你觉得有一种能够结合在一起的力量,最好一起上。打开这种所谓中国、法国、美国的界限,很多非洲、美洲、阿拉伯来的东西也非常有意思的,有另外一种当代性。
朱丽叶:你觉得他们跟你有共同点吗?
像赵无极这些艺术家,跟你们这代的艺术家有没有什么来往?
杨诘苍:有很多相同的处境,相同的方向,没有什么颜色,没有什么国度的,是艺术里面非常微妙的一些东西,一种当代意识,一种当代生活的品味和趣味。我尝试或者接触(杨天娜:进入)也不是进入,已经进入了,是品味,欣赏。
朱丽叶:你要做的是什么样的艺术家?
杨诘苍:我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一个Chinese Artist。 你觉得好的都是Chinese也可以,或者都是法国的也无所谓。
朱丽叶:你的身份是什么的,是世界性的?
杨诘苍:世界每天在变,我们还固守在一个自己是怎么样的特定身份上?朱丽叶,你是中国人吗?我不觉得你不是中国人。你是美国人吗?我也搞不清楚,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朱丽叶:你开始来巴黎的时候西方和非西方当代艺术的界限还很分明,这些年,主要是九十年代以来你觉得是否更加走向全球化?
杨诘苍:这是美术史家和策划人搞出来的事情,作为艺术家根本就不看这个东方西方,什么北方南方,什么全球化。在美国更加没人去管你什么人,文化是混杂的。如果你真的是要做一件事,就别管那么多“化”。
朱丽叶:环境对你的作品有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比如在中国展览或者在欧洲展览?
杨诘苍:我做作品经常是看地方的。还要看是在一个画廊,或者是在一个博物馆里面做。而且有时候又要看是谁做策划人,有时候具体到跟什么人在一起做这个展览。我做东西感觉的成分比较多。
杨天娜:那,观众呢?
杨诘苍:不知道,没想过。有时我想好了计划,但一到实现的时候又有改变。比如这次英国利物浦双年展,给他们计划,他们说好,一会儿又说钱不够,又要改,原来说在外面,现在又说要放在博物馆里面。他们也在变化。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还是十六号再去一趟,也许看完以后跟我原来出的计划有改变。我喜欢这种不是完全安排好的、随意的、即席挥毫式的创作方式。
朱丽叶:你常常用一些类似书法或者中国传统媒介。这些对你有什么文化内涵?
杨诘苍:用毛笔、用宣纸、用墨这种方法当然是中国的。但我也常常是用别的艺术媒介。对我来说形式不是最重要的,观念艺术里面实际上什么都可以使用。我到今天还使用这些材料是因为我习惯了,我从十二岁开始用。我拿起毛笔就不用考虑形式问题,可以更投入想法、观念、感觉。传统也并不古老,不要害羞,不要害怕拿起传统你就是落后了。在八五新潮的时候,不只是八五艺术新潮,包括新文化运动,包括鲁迅他们,他们把中国文化归到了一个扭曲的甚至邪恶的方向。我跟他们对着干的,传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