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应奇:艺术作为思想的出口

作为策展人,我一直希望能遇见超乎自己想象的作品和艺术家。这样的作品和艺术家可遇而不可求,焦应奇和他的作品正是如此,因而这样的遇见就极其珍贵。

关键的问题在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大部分艺术家习惯于用艺术家的眼睛看世界、用艺术家的思维来思考。焦应奇从一个视觉艺术家转变成为一个观念艺术家,然后又从一个观念艺术家发展成为一个关心社会和文化的艺术家。

为了使中国文字与时代进步的需求相适应,焦应奇做了大量的关于增创新的中国文字的思考和实践。这些增创的文字既不是摆设,也是不观念,而是真正可以在社会上应用的文字。

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中国文字已不能适应中国社会近百年来环境和社会的巨大变化。作为一种表达,虽然它的视觉冲击力非常强烈,但也培养了我们的惯性标准思维。增造新文字是承认这个世界的变化,也能够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惯性思维。然而关于语言的创造也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它是艺术吗?焦应奇的作品给我们提出了许多这样关键性的问题,因此我说焦应奇和他的作品都是超乎我的想象的。


秦思源与焦应奇访谈Dialog 1
受访者:焦应奇
采访者:秦思源
采访地点:2009年3月15日
采访时间:雕刻时光咖啡


秦思源:先介绍下你的想法的起源,就是你的艺术是怎么演变的?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

焦应奇:我的艺术最大的转变发生在1994年.转变起始于作品《体悟空间》的实验结果,它让我放弃了造型艺术的基本手段,而转向对信息和表达关系的探讨,好,先从这个作品说起。当时我目的明确简单:通过《体悟空间》来看一件作品是如何传达信息的。信息,是不是真正的传达出去以及观众和这个信息到底是什么关系?

展览空间是一个方形的大小约一百多平米的独立空间。开幕和作品的创作同步开始,它是一个制作、交流和记录的混合物。在开幕那天我进去开始做作品的同时,我便开始与来参观的人开始交流。参观者要做两件事情:首先,要写一条贴到墙上,说明你来了,先给作品一个信息。然后我再和参观者聊,介绍我的想法。过程被录音或录像,每天如此。

这样的设定,目的是交流。作品对交流有一定的规范:有四把椅子在四个大的造型下,距离较大,观者各坐椅子上交流。由于感觉远,就会有种需要电话的感觉。哈哈。对于我做什么,有感兴趣的,也有不感兴趣的。

三个月以后,当我离开这个场地的时候,作品就被拆掉了。此时,通过对作品试验结果的整理,我得出一个结论:艺术是不能准确传达信息的。文化构造了这一切。比如,有位至今还挺活跃的观念艺术家来看展时的反应便是如此。我和他谈我的想法,他根本不感兴趣,从整个谈话看来,他更想告诉我他的想法。我就问他,我说你想没想过先了解下我的想法?

实际上,几乎当时来的所有艺术家、理论家关心的都不是我的想法。我想,或许是我的作品做的不好,信息不能传达。那么,大师的作品是否就能实现传达呢?大师的作品也不能传达,有谁敢说第一次面对杜尚的《喷泉》就看懂了呢?如果您没有相应的美术史知识的话。关于这一点毋庸置疑。作品信息和观众之间的关系是由文化构造的,这是其一;其二,观者需要的是想象和启示等非作品本体信息的东西。好,事情即便这样,为什么我们还要高举“内容高于形式”的当代艺术价值观呢?

把信息放在第一位,反对形式主义,这段美术史转折大家都知道。可是,我却得出一个结论:观念艺术不能准确地传达信息。或许说,它在信息社会到来之前,最早地提出了信息价值,但是,它的语言言说能力并不能实现信息传达,因为它的语言方式还是手工文化的,不是信息文化的。

随后,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个方面,较真儿:怎么做才能够实现信息的准确传达?对观念艺术语言(所谓观念艺术也是一种形式语言,只不过它假借了观念的外壳罢了)的价值怀疑,使我意识到,应该决然地放弃过去的东西,重新去探讨一切新的可能。

事情也算巧,艺术要变,人生也要变。美院要发配我这个“自由化代表”(靳尚谊语)去欧洲;另一边,艺术又要彻底地变。在欧期间,做了三个个展,都是过去的老东西。常常无聊,街头咖啡店是我常去消磨时间的去处,在那里我开始整理《体悟空间》的思路,写了些东西,做了一些文字的作品。在我回到北京后,这些文字作品发展成超文本作品,并参加了次年(1996)在巴西圣保罗双年展国家馆,这恐怕是中国最早的数字艺术之一。

从画笔、材料装置到汉字书写,艺术创作的变化不能不说剧烈。 使用文字语言多了,对于文字本身也注意起来。为什么不能创造新的象形文字呢?如果一个事情表达不清楚的话,为什么不能创造新的字呢?

象形文字,就是象形,用笔画表现信息。想的很简单,就试了一下:以两点表示电视机的天线,(那时的电视机都在机身上部伸出两条拉杆天线)以一个“口”表示电视机屏幕,一个“凵”字表现电视机的壳子,“电视机字件(偏旁)”就这样给我造出来了?这是九五年在欧洲发生的事情。造出它来,让我感到特别兴奋。找到了一个入口,就是以字表达生活经验的瓶颈打开了,让字能够在信息表达上准确而无障碍。当然,这一切都得在构想得以成立的基础上。可是,这样的东西,没什么底。但是,它使我更注意观察和思考这个方面的事情。

第二件促使我造字的事情,是在法国和英国碰见了同性恋。我发现无法用汉语名词表达同性恋,比如,用哪个“ta”来说明在男同性恋者中居女性角色的“ta”呢?

秦思源:两个问题,一个是艺术和这个信息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另一个问题是,艺术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您觉得应该是什么?

虽然我不是理论家,可我是做这行的。对艺术和信息之间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也没有怎么注意过,因为从来没有想从艺术里边得到信息。我要想得到信息我看一本书、我看电视、我看电影、我看纪录片、看文章、报纸,这都是信息渠道嘛。它们就是表述信息的最佳方式。怎么说,像报告形式的。报告形式的太枯燥,那好,我们可以写个文章。然后那个写文章太枯燥的话,我们可以做个纪录片。当然都是表述信息是要一个直白的一种过程,里边加一点情绪,可能加一点叙述,加一点例子,加一点典故。就是各种方式让你去更好地去用你的这个人的那种惯性思维,或者是不管它什么,就是它一种思维方式,去理解你想传达的信息,一个最直接的。所以我是有这么多渠道得到信息。所以,我想我没有真正想过这个问题。然后,你把这个信息放在第一位,好像艺术应该就传达信息。如果传达不了信息,那个作品就不成立,或者有问题。所以,这正好可能跟我理解的作品是一个相反,所以我想听你给我解释这个问题。

焦应奇:我觉得进入到所谓科学化社会以后,在人和图像的关系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一,关系变了。由手工图像、机械图像到数字图像的变化。现在图像进入到手头化的时代,不论老幼都可用手头的数字设备获取。从数字艺术和社会进程的关系看,这种手头化只是历史发展中的一个很短的瞬间,因为我们已经开始面对一个所谓的三维、互动图像时代。而在这一进程中,最凸现的一个特征就是信息因素和价值的不断递增。关于这个方面,在我做的《数字艺术》研究项目给出了比较详尽的表述。信息表达的准确性如何是衡量将来艺术重要标准之一;二,我觉得,将来的艺术如果仍旧玩弄手工文化的信息传达情趣的话,是不可饶恕的。三,在信息社会里,不能传达确切信息的作品是无意义的。

就目前的生活状态来说,信息真实仍旧是特别的问题之一。我希望我的作品传达的信息是准确的,真实的。知其是什么意思,怎么写,怎么读,就可以了。

秦思源:那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美学在这个信息时代里面已经是不生效了?

焦应奇:在手工社会到科学社会这个转化过程当中,手工社会的手工感的价值观会越来越次要,甚至成为起副作用的东西;而信息感的作品会越来越符合未来生活的构造需要。不管现在回流多厉害,手工感已是一种经典的意义上“历史事物”。它不具未来性。它与所谓个人性、话语权问题相关联。

秦思源:艺术的功能性问题。你觉得艺术会变成一个功能性的东西。你觉得现在艺术就应该是变成一个有功能的,一个纯功能的能用的东西,而不是能感受的东西?

焦应奇:第一,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个好问题;第二,我的艺术会的。从开始我就想到自己怎么使用的问题。

秦思源:你的作品,它就是一个文字,那它到底是不是艺术呢?您怎么理解这个区别?

焦应奇:开始时,我并没有把它当成是艺术,一直到了九七年后,我才开始面对这个问题。我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这些东西是否表现出我的生活。结论是,它们表现了我生活经验,应该是。

秦思源:艺术如果可以抛去美学,抛弃视觉因素,艺术应该是一个传达信息的一个方式,那就是说,它也是一个有功能的东西。那就是艺术等于是从这个角度来说,那就是你的字,它就可以被理解是艺术,因为它是传达信息的,也是因为它没有其他的视觉因素,可是这个又回到另外刚才你所说的,它就是一个文字。这样分析的话,那就是说艺术是不是就是没有了。

焦应奇:就目前的这种社会的巨变而言,你很难断定下一步的艺术是什么。对我,这些字能够符合我对生活的理解和表现就已经足够了。

秦思源:字,是由一个社会慢慢演变出的。从发生到字典需要相当的时间,有个过程。我觉得你的字,是一个人发明一堆字,它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式语言的一部分,除非你是总统,除非你是总理,除非你的权力特别大,或者除非你的作品或者整个的你自己的权力的欲望会变得非常大,就是说,如果你想把这个文字,真正进入这个社会的话,那你必须变成一个政治家,你才有可能通过权力把这个……要不然,这个东西是不可能进入社会的。

焦应奇:字是怎么生的,是怎么能够流行的。鲁迅写小说时,写到一个东西的时候,它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东西,就造了一个字,它就流行开了……

秦思源:对,因为他是鲁迅。

焦应奇:不是这么简单。先不管是什么。我认为,对汉字使用者来讲,最大的问题,是汉字使用者基本权利—造字的问题。过去,它被帝王弄得谁也不敢去碰。解放后,人们一样不敢去造字。这是一个特别惰性的、很保守的汉字概念。这个必须要改的。这是第一个。第二,我认为,在社会中,字运作结构有这几个部分:一是个人用字,这个不说了。你造了一个字,你就有一个字。第二种是所谓的局部空间用字。比如说“砼”(读作混凝土)。拉水泥的大车上常有它。还有很多,如中医的专用字、琴谱字等等。还有一种,就是所谓的国家字。如简化字表、电脑的字库字等。还有一种是民俗文字,如双喜,倒福字等。在社会的不同的层面上,它们的状态不一。

我们衡量一个事物成立不成立的标准,不要与它的成不成功混为一谈。我觉得,从汉字学本身去探讨一些表达新的生活经验的可能,是一个工作空间,但是不是能得到整个社会的认可,是不搭尜的两个事情。

秦思源:你想通过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去让它进入社会?

焦应奇:没想过。想也没用。我觉得展览可能会是方式之一。


秦思源与焦应奇访谈 Dialog 2
受访者:焦应奇
采访者:秦思源
采访时间:2009年3月16日
地点:798艺术区at咖啡

秦思源:昨天我们谈到你的艺术与社会的问题时,你介绍了关于汉字的社会结构。今天我想就与社会的关系继续深入地谈。汉字和社会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焦应奇:我的理解是:汉字和社会的关系是活的,不是死的。我的字也是如此。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我先说一下我的汉字和社会生活经验域的观点。关系具体讲,我认为汉字的字件(偏旁)是社会生活“经验域”的反映。所谓“经验域”指,社会生活由不同的板块组成,不同的生活板块,构成生活其中的人们的不同的生活经验,它们既相互关联,又互相独立。关于这一点从早期的汉字典籍上就反应出来。依照这样的观点读字典,我们就不难看出早期社会的生活经验的板块结构和图景。现在人类社会的变化在加速,尤其是我们的生活在变化,新的事物和其中所发生的经验域在构造着生活。而这一历史性的变化,挑战着过去汉字字件(偏旁)系统和社会的关系。这是我们要关心的大问题。

我的字,表达了我这个社会个体和社会生活的关系。它表达了我在生活中获得的个体经验。我做字,向来没有计划。这与常规艺术创作方式不同。我不能在没有特别的经验发生之前就给自己设定一个创造指标。所以,衡量我的作品尺度来自我的生活,而不是时尚化的艺术知识标准。现在,很多艺术家依然是以“新”的当代艺术知识作为自己的创作标准,这种强调资讯的时间性新旧的做法,使他的自我考量过程凸现出多变失去个人精神因素的特征。

其次,当你面对新的生活经验并要尝试做一个字的时候,这并不等于说它就能做出来。在过去十多年的实验中,失败的例子发生过许多。

新字是自己对新的生活经验域的一种反映,它是我个人生活的反映。

秦思源:那你觉得,是先有字?还是先有音?

焦应奇:一般认为,先有语音。现在的新推广的化学字就不是先有音。

时代变化,经验域也在大变化。汉字的字件和社会的关系也需要变化。汉代以前的字,等于表达那个时候的生活经验是合适而准确的,它的形义性功能就表现的很优秀。比如,那时生活里多用陶器,关于这个经验域的字就多,在字书里就有个独立的部类。今天我们生活中极少像那个时候一样地使用陶器了,所以,该部类的多数字我都很陌生,它们成了与当下生活无关的、字典里的睡字。这样的部类很多,它们的失用表明今人生活的变化,表明它们与这个变化的距离。

生活变化促使字或部类的逐步消失都很自然,但不自然的是汉字的字件(偏旁)并未随着社会经验域的变化而变化,它成为汉字文化的逐步失去活力的表征。

我曾经与一个IT业的一个朋友交流过这个事情,是10年前的交流。我说我做了一个关于计算机文化的一个偏旁,当他搞明白后,他就非常的兴奋,觉得特别好。他说,如果这个字你要让我去继续展开话,我可比你生活经验多多了,我天天生活在这里面,面对汉字表达局限问题已至于到了麻木的状态。

秦思源:那是肯定的。你个人有没有感觉到,你是有社会责任感的?

焦应奇:字表达我和社会生活的关系,也表达了我对社会的态度。

秦思源:比如说,培根说,他的艺术跟社会没有任何关系,一个非常不公道的社会照样可以造成最好的艺术。一个非常不公道的社会,对他来说一点也不矛盾,跟艺术不矛盾,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社会公道不公道,我也没有任何社会责任感。很直接明确。

而有些艺术家,他就觉得他是个政治性很强烈的艺术家。看到了什么东西,他觉得需要反映,他作为一种对社会负责任的一个态度。而有些人写文章,有些人作电视节目,有些人可能抗议,而后,这个艺术家呢,他就说这些我都不会,可是我会做作品,这就是我的一种表现方式。有些诚恳,有些不诚恳。我们就先说那些诚恳的,说那些真的,有社会责任感艺术家也不少,可这个是不是跟你没有关系?

焦应奇:我的作品是字,字是思维的材料。那么,我造的字,有比较中性的,如计算机文化系列、数字文化系列等。污染系列就带有比较强的意识形态色彩,因为它关注环保。

秦思源:你想不想让社会利用你的字,比如说进入…

焦应奇:如果一个人写水字,加上污染头,我作的污染旁,那么我就觉得它有了一定的环保的意识。从这个角度来讲,或许有社会责任感吧。

秦思源:那你觉得最好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这些字在社会上有效应?

焦应奇:最好的方式,应该是昨天你说那个政府同意推广我的字。这是最好的方式。

秦思源:另一个问题:你去认识同性恋,你去认识这些搞计算机的,这过程本身是不是你作品的一部分?

焦应奇:对我来讲,作品和生活没法分开。我不能想象非要把它摘干净了的状态,说这些是生活,而另一些是作品。比如说,我做了一个关于汽车尾气污染的字,我把它制成不干胶贴,打车的时候就先问司机能否贴在他的车上,同意就坐他的车,反之就不坐。这就是我的作品和生活的关系。

秦思源:就是说完全是分不开的。这等于是你做字跟你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冲突,没有什么区别?

焦应奇:对。

秦思源:有没有其他的难做到的?

焦应奇:那当然太多了。就是有些字,具有社会批评的色彩,展览或许不会接受,这些字就永远不会拿出来。这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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