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除了架上绘画外,综合媒材、装置和行为艺术近几年在上海现代艺术圈中也显得非常活跃,并日渐产生影响。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这些艺术家自身创作观念在不断成熟、作品水准在不断提高;一是国内外的展览策划人、批评家、传媒日益对这一类型的艺术家感兴趣,不断为他们提供展出、宣传的机会。
事实上,在八十年代的新潮美术中,上海就存在着综合媒材、装置和行为艺术的实验。如以综合媒材作品为主的《首届凹凸展》、具有表演行为性质的“街头布雕”、“M艺术体”和命名为《最后的晚餐》的第二届《凹凸展》,其中《最后的晚餐》规模最大。不过,这些活动基本上带有比较明显的思潮色彩。当时,个人风格较为突出的是:张健君和他的综合媒材作品《有》、《无》系列,宋海冬和他的装置作品《警察局的工作午餐》、《外星人眼中的地球》等。后来,张健君出国,宋海冬在继续做了一阵艺术实验后于九十年代中期彻底放弃转而皈依佛门……
综合媒材、装置及行为艺术在九十年代日渐瞩目,较之过去有了很多新的特征,如:更关注现实世界中各种具体的社会问题;语言上更为精到成熟;观念上与当代国际的同类艺术逐步接轨;被邀请参加国际性艺术活动的艺术家增多等等。
陈心懋、王天德、徐虹、薛松、肖骏是上海近年来在综合材料创作方面较为突出的几位。其中,肖骏是一位颇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
国画专业毕业的陈心懋在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了在综合媒材方面的实验。不过,从他近几年的创作来看,他实在是一个对中国传统文化入迷至深的人,九六年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20+1融合与差异》展览上,陈心懋的两组精彩的综合媒材作品《遗产系列》、《灵系列》十分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若隐若现的古碑文、中国书画中的印章痕迹、充满节奏感的丝丝缕缕的麻线以及覆盖在底板上的轻柔透明的宣纸,无不散发出一种对古代文化的深深怀恋情绪。陈心懋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将传统文化中的精髓继承、吸收、转化到当代的艺术创作中。
和陈心懋一样,王天德也是国画专业毕业的。然而,王天德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传统绘画的态度是锐意将传统水墨分解,消解其原有的文人属性,并将之推向当代文化与当代生活的范畴。最初,王天德是在平面上将传统文人画中的笔墨抽离出来.将其作为单纯的形式符号不断复制,构成与传统文人画迥然不同的墨象世界。当然,这一阶段的平面作品,典型的如《圆》系列,或多或少还是和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画有着某种承接关系。王天德将传统水墨精神彻底颠覆,是体现在他九六年的新作《圆系列:1996圆桌水墨学术研讨会》上,在这个作品中,王天德用画上水墨的宣纸包裹桌、椅、餐具以及水果,搞了一桌丰盛的“水墨”大餐。实际上,可以说这就是一件装置作品,只是由于运用了绘画、拼贴等手工方式,作品由半成品组成而已,它兼具综合媒材、装置艺术的特点。王天德这样解释自己的这种变化:“抽象水墨范围狭,难发展,……过分纠缠于语言自身的革命,难免会使我忽视作品中的现实性因素……我要把环境包装在水墨中,以便使水墨与生活中的物体发生交流,进而产生一种特殊关系”。
徐虹始终致力于她的《喜马拉雅的风》系列,“喜马拉雅”在藏文中是女神的意思,以此为名喻指一种可感而不可知的神秘事物。在徐虹的早期作品中,敲碎的小石子被熔化的塑料晶体粘贴固定到黑色底子的画布上,然后再将薄薄的宣纸覆盖上去,南此产生某种风蚀般的肌理效果。构图上则经常采用南某一环带中心向外延扩张的趋势,具有明显的女性关注自身心理经验的特点。近期,徐虹的作品有含蓄和精致化的倾向,更注重语言上的美感,讲求一种抒情意味。制作方式上也有了较大的变化,宣纸在画面上不再起一种覆盖尖锐粗糙物质的作用,而是通过自身形态的变化诸如撕成或揉搓成条状、线状并将之在画布上有层次的粘贴成形来构成画面,作品气质南张扬趋向内敛。在徐虹的作品中,宣纸所承载的传统文化内涵是被忽视的,而作为纸质本身的诸多特点被发掘出来,象轻柔、有韧性同时易受损等等,似乎暗喻着某些女性的精神素质。那么对宣纸在作品中南功能性转为自在自为状态的变化,是否意味着徐虹对这一问题——女性和女性主义有了新的思考?
薛松作画的基本材料是边缘被烧焦的小纸片,据说这源于一场和他的个人生活有直接关系的火灾,而这些烧焦的纸片则来自于他有意识择取的各种中文书刊杂志,不同的文字图像配合相应的主题。薛松的兴趣似乎很广泛,从传统文化到流行时尚,从文革记忆到当代政治,薛松都会一一将它们拿来作番轻松的调侃和戏谑,像《可口可乐在中国》、《汉字笔划》、《接触一九九七》、《迎客松》等作品,极为典型地反映了这一点。经历了最初的寂寞,这几年,薛松由于其特殊的作品形式和内容渐渐为外界所知,受到海内外各种艺术机构的关注。
初次在展览上见到肖骏的作品,即为它外观的精工细作所吸引,光洁硬挺的透明有机玻璃盒子,内部镶嵌着一尘不染被分隔成几排规则小格子的泡沫塑料板,这些小格子类似于放置各种细小生物标本或矿物样本的盒子,每格表面有拓印上去的英文注释。有一个作品上写着“Candy box”,意为糖果盒,盒内装着各种从国外最权威、最新潮杂志上剪下来的五颜六色的图片和文字,就象一个小小的国际流行文化百宝箱。肖骏解释说:“这些图片和文字就象各种各样的糖果,人们根据自己的口味选择吃哪一种”。而最有意思的一件作品上写着“Me”,小盒内装着很多类似最新潮化妆品颜色——荧光色——的小球,看上去相当精致,象真正的高科技产品,肖骏说:“Me就是我”。这好象是开个玩笑,不过仔细想想,确有几分道理,每一位被高科技产品包围的现代社会中的个体,不就象是小盒子里闪闪发光的小球吗?而这些小球又何尝不是现代人某部分的抽象与浓缩呢?肖骏至今仍在他的狭小局促的居室兼工作室里密切关注着世界的最新动态,然后从中采集一些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将它们做成标本放入准箭好的小盒中。事实上,这个城市中的很多年青人就是这样生活着,只是未必都象肖骏那样有采集装盒的兴趣。
装置艺术及观念艺术方面,上海目前较为活跃的有胡建平、倪卫华、施勇、钱喂康、陈妍青、张新、胡介鸣、周铁海等。
最近一次见到胡建平的作品,是九七年年底在上海长宁文化艺术中心举办的《新亚洲、新城市、新艺术——’97中韩当代艺术展》上。开幕那天,最惹眼的可以说是胡建平了,他的作品集装置、表演行为于一体。墙上放置着世界各地的珍稀动物图片,胡建平本人则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华丽服装(衣服到皮鞋都是用金粉喷绘的),背着一把小提琴,手捧一束粉红色的塑料花,深沉地面对观众唱起咏叹凋,歌毕,又操起一把玩具枪,对着墙上的动物和四周的观众瞄准、射击。这种戏剧式的展示似乎是要体现某种世纪末人类对术来不可预知的彷徨和迷茫,华服、假花似乎暗喻当下商业化社会的浮靡奢华的假象,无知而贪婪的人类对动物的猎杀最终将导致人类自身的毁灭,而胡建平的悲婉歌唱则如世纪挽歌,象征性地表达了他对现实世界的悲哀和无奈。在整个作品中,胡建平扮演着肤浅的世俗享乐者、有深切责任感的歌者以及世界的掠杀者等多重角色,非常完整地体现了他对艺术对现实的态度。追溯胡建平以往的艺术实践.这就象是一种必然的结局。九十年代初,胡建平曾将他的绘有各种经典文化形象和历史形象的“纸壁画”张贴于城市的街头、废墟和普通居民的生活区域,以抵制那些随处可见的商业广告,使自已的艺术能面对所有的人。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把自己看成是波依斯‘社会雕塑’的信徒”。然而,至少在九七年末尾的这次表演中,胡建平还展现出他感伤无奈、悲天悯人的诗意情怀。
倪卫华丹始他的带有观念性的系列艺术实验始于九十年代。九二、九三年,倪卫华先后完成两个具有延续性的作品《连续扩散事态》系列(’92红盒事件)和《’93招贴咨询推销行为》,作品主要是通过将类似被电脑病毒污染过的汉字文本印制在红色的盒子表面以及做成街头招贴的形式,散发到社会上,这些奇怪而陌生的符号进人人们的日常生活后引发了人们诸多的好奇,又因为它的“类文本”形式而激起人们解读的欲望。之后,倪卫华继续观念作品的实验,九五年的装置作品《美术、词与物的合法化在场》表达了他试图剔除一切遮蔽还原“艺术”本质的意愿,并为此在九六年作了文本补充《美术:词与物的合法化在场诠释——尝试作为“标准读者”而靠近“作品的意图”》。九七年末的《新亚洲、新城市、新艺术》展览上,倪卫华和王家浩合作了《线性都市》系列之一,用一种统计式的方法调查城市发展过程中某类人口变迁的分布情况,以此来透视社会发展可能导致的某些实质性变动,这实际上类似于一种社会学研究。
施勇的装置艺术实验始于九二、九三年,最初是利用感光材料脆弱敏感的属性来搞一些关注时间、空间变化的实验,跟物理实验很相似。之后,施勇开始了Video艺术即录像艺术作品的尝试,感兴趣于摄像机镜头进人生活后对人的心理产生的各种反应:窥视与被窥视、侵犯与被侵犯等矛盾心理,他九五年的作品《扩音现场:一个私人空间的交叉回声》即试图探讨私人空间被侵犯所导致的不安、惶恐和焦虑……九七年,施勇受邀赴美进行短期艺术创作交流,很受启发,回国后,针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所谓“文化身份”、“话语权力”、“文化多元主义”等论调,制订出一系列新的方案,将创作注意力转向中外交流的国际性空间。《在一个概念上再加一个概念》、《生活在别处》、《今日上海新形象评选计划》和《仪态举止ABC》等作品即为这一情境下的产物,揭露西方差异性文化策略保护下交流现实的虚假:“在中心与非中心彼此愿望获得保证下的一个如何提供有效性舞台与一个如何制造合法性表演的当下文化场景”。施勇用大白话解释说:“它们(西方)需要什么,我们(第三世界希望入围的候选人)就给它们制造什么”。艺术在当代成为西方评委和第三世界国家的艺术家之间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的一种策略,这真是极大的讽刺。不过,施勇的这些具有讽刺意味的针对性作品也将自身导人一个难于说清楚的境地,是否会被怀疑为在一个概念之上再加一个概念——又再加一个概念呢?
钱喂康从事装置艺术的实验和施勇是同期的,两人合作的第一个装置艺术展就是《形象的两次态度——’93钱喂康、施勇装置作品展》。但钱喂康和施勇不同的是,他始终对物理性的“计量”概念感兴趣,几乎创作的每一个作品都与此有关。象最早参加《形象的两次态度’93》展的三件作品,就是应用某种限定计量的石膏粉完成的,作者声称:“这一物理学的方法只是面对物体的一种态度”。随后在九四年的一次“以11月26日为理由”的艺术活动中进一步发挥了这种态度,买好定量的食物和水,然后将自己关在浦东郊区的一间小房子里24小时,从食物进人体内到消化后排出体外,全部都用专业天秤进行严格的称量,这一作品被命名为《生物能量输入输出物理实验》。与前几件显得比较枯燥的作品相比,九五年,钱喂康在《装置:语言的方位》展上出示了一件颇具诗意和智性幽默的作品《通风现场》,在现场窗户的布帘下端和窗框间固定一排弹簧秤,有风吹进来的时候,弹簧秤上显示出不同的拉力读数。同样意识的作品,还有随后创作的《重力走廊》等。
和前几位艺术家相比,陈妍音的作品则是感性的、内省的,关注自我,重视个人情感经验的表达。她的《箱子》系列是一组具有隐喻和象征意义的作品,木头箱子的内外侧排列着大大小小尖锐的芒刺,令人不寒而粟,芒刺是一种防护还是一种伤害,或者兼而有之?而《情感实验报告》则袒露了艺术家某一真实的情感状况。九五年创作的作品《薄膜》,墙上固定三排白色的方手巾(每排八块),让它们处于自然垂落状态,方巾形态让人生发某种与女性生理有关的联想,墙的一角有扇门,门内外摆设同样的物体,中间用一块透明塑料薄膜隔开,观众对薄膜产生镜子般的视错觉,这件作品细腻而敏感地反映出艺术家对女性自身的一些自然性特征被历史文化篡改的现状所生发的思考和疑问。同年,陈妍音参加“以45度为理由”的艺术活动的作品《门与风》,也隐晦地表示出类似的观念。这两年,陈妍音大部分时间在国外,很少参与国内的艺术活动。
张新近年来创作的一批具有明显女性艺术特征的作品,日益受到国内外艺术同行的关注。她的作品风格直率坦然,毫无顾忌地涉及有关女性性意识的自我觉醒、青春期梦幻、自恋心理以及男女性别差异等问题的探讨。早在她九二年的作品《二分之一状态》,用树脂、橡皮泥、苹果籽做成许多切开的苹果,放置在狭长的木盒子里,就含有女性性隐喻的色彩。九四年的作品《告别自恋1978—1994》是她对自身生理、心理阶段性发展史的总结.也代表着作为具有独立意识和独立人格的女性自我日趋强大的转变过程.作品中所有的形象都是艺术家自身的写照,跟真人大小的女人体是她现在的自我,飞起来穿绿色军装的小姑娘象征少女时代梦想着的自我,底座是一只羊,亦是她的一个隐性的自我象征(张新的属相为羊),女人体做然站立的姿态、鲜花做成的发套、抚摸自己的动作无不流露出强烈的自尊和自恋情绪。九六年,张新完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作品《气候》,用冰制作麦当娜的胸像和大卫头像,麦当娜戴着她的标志性饰物——不锈钢胸罩,冰像的下方是盛水的玻璃缸,有金鱼在其中游弋,冰在室温中逐渐溶化成水流入玻璃缸中,为金鱼提供更广阔的游戏空间。张新称这反映了自己对女性主义的悲观态度,冰的溶化暗示着一种不可抵挡的必然趋势,水中养金鱼则代表着一种游戏精神。这和她在《告别自恋》中的自信态度有所不同,显示了某种程度的受挫心理,这也反映出女性的自我价值实现与现存社会规范之间存在着不可回避的矛盾与冲突。张新偶尔也会有将艺术观念介入生活的举动,比如九七年走上街头,将从电视节目中拷贝的自然野生景观用录像方式给街头行人展示,以传达一种“野生概念”,提示人们现代社会中传媒对真正意义上的野生概念的误导,即人们所看到的是经过选择的、传媒希望他们看到的。
胡介鸣原先就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具象画家,转入装置艺术创作是从九四年开始的。对于这种转向,胡介鸣的解释是:在表达上更自由。《目击游戏》是一件体现他由绘画向装置过渡的作品,展示空间内部从天顶到地面均用白布覆盖,四周墙上则布满相同尺寸的不同男女的肖像(身份证照片的放大),人像均是不清晰的,画面布满黑点,在制作上,胡介鸣采取了绘画和摄影暗房技术相结合的方法,作品试图传达当人作为物质对象被批量制作时,人的真实性最终被抹杀,呈现出的只是一种假象。九五年,胡介鸣完成装置作品《1995.12.31.0:00-1996.1.1.0:00》,在这特定的时间段里,面对电视机隔5分钟精确地拍摄一次上海普通家庭所能接收到的12个频道的电视节目图像,然后每个图像都被制成等大的透明正片,按一定的排列把所有的这些片子悬挂在展厅,就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信息迷宫。置身于这样的空问,人们会不自觉地产生对资讯膨胀的恐惧,而事实上,人们每时每刻都被这些信息包围着,它们已成为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之后,这种创作观念延伸到九六年的Video作品《虚拟语态》,只是电视信息已被置换成有影响的外国学术著作,从中节选一定量的文字,按被拍摄的电视播音员的语调语速进行配音,这一作品似乎暗喻了学术话语在当代被滥用的混乱状况,某种程度上可视为一种无意义的饶舌。作品《与生理状况有关》的产生,作者说是源于对意识与无意识关系的思考,选取5分20秒人的心脏和呼吸的振动波形图,并请音乐专业人士将之按五线谱的方式记谱再演奏成曲,意外的结果是乐声竟然非常优美,不禁令人感叹宇宙的奥妙。胡介呜年内将赴加拿大制作、展出他的《西游记》方案,也是针对“西方中心主义”和所谓“文化身份”问题的。唐僧一行(中国艺术家)西天取经能否成正果(获得文化认同和平等地位),我们还将拭目以待。
周铁海在沪上似乎更多的是以一位“多媒体艺术家”的形象而知名的。九十年代初,他就和另一位上海艺术家杨旭一起搞起了类似于涂鸦性质的绘画,他们在废旧报纸上涂满各种七拼八凑的形象和杂乱无章的话语,而这些形象和话语就象是从街头到处可见的漫画、招贴、标语、口号及各种私人语录中随意抄袭下来的,有政治、有生活、有经典、有流行……嘲讽一切,充满着一种所谓的“无政府主义”激情。后来,周铁海又利用电脑合成的技术形式制作了一批国际杂志的“赝品”——周铁海及其作品赫然出现在诸如美国《艺术新闻》、《新闻周刊》等著名传媒的封面上。在九六年《以艺术的名义》展上,周铁海制作了一个命名为《机场》的录音作品,模拟机场播报航班的声音,在展览的开幕式上播放,意在转换艺术展览场所的语境。同年,他还编导了一部无声电影作品,南两位演员演示若干不同年代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