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你创作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你的Identity或者你的Culture……?
杨诘苍:Culture就不用想,它自然就出来的。到了这把年龄,文化底蕴都在里面,不仅中国的,德国的,甚至阿拉伯、非洲、拉丁美洲、美国的都很多。
朱丽叶:但是你的文化身份?
杨诘苍:原来的文化身份是广东的,广东人比较轻松、幽默。幽默对他们很重要,不然这个民族早就完了。广东长期处在一个被压迫被殖民的身份里面,广东对我来说更是中国。概念是倒过来了,现在的中国人说的普通话,实际上是满清人改造过的北京话,把汉语简单化了。实际上广东话比现在的汉语更接近中国话,你用广东话写文章就接近古文了,今天读唐诗,读汉赋,用广东话读特别顺口。
朱丽叶:但是……
杨诘苍:这个问题现在很严重,让一种原来很浓厚的传统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简单化。他们首先是把传统说得很不行,把水搅浑……
杨天娜:说到底还是文化问题。
杨诘苍:文化在一种很自然的关系里面出现,摩擦、再生。如果我们还不提醒这所谓广东里面那种优美的东西的话,这个很快就消灭掉了。香港已经开始要学普通话。澳门已经人人讲标准的普通话。麻烦了! 这样的趋势我觉得很恐怖。如果按今天这样再发展下去,很危险,中国将变成一个大空壳。今天中国基本上出不了好的文学家,就是语言空的,报纸都是口号,没有了诗人。
朱丽叶:怎么样去保持一种文化的延续性?都有责任吗?
杨诘苍:这个责任太大。每个知识分子,每个人应该从自身做起。
朱丽叶:你是从一种更开放的角度来谈的?
杨诘苍:在美国、在德国、在日本、在印度、在世界各地有很多好东西,要从那里找回我们失落了的传统。文化没有那么单一,把它清理成这是中国文化,这是日本文化,这是美国文化,今天不能这样子。不能像写美术史那样,啊,国画,油画,版画,雕塑,再加录像、装置。这种规矩只会让事情简单化。世界很丰富,没那么简单的,艺术不光有这几个品种。那个扫马路的说不定明天还出来个什么笔法都有的,这个谁都不知道。不要让理论家那么容易,实际上没那么容易,除非你是教中学生。重要的是放松、自由,不要把当代艺术看得这么可望不可及,谁都可以接触艺术,每个人都是艺术家,只要他认为是。
朱丽叶:你说你生活在巴黎比较舒服。能告诉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中国艺术家生活在巴黎吗?
杨诘苍:我留在巴黎是很偶然的,其实这里也没有那么多中国艺术家。就我们几个人。刚来到这里什么都不懂,生活在欧洲那么复杂,要买保险、要报税、要找房子、找工作室、要打工还有很多纸张要填,有很多问题需要请教需要帮助,我们慢慢建立起一种互相帮助的关系。巴黎的朋友们在一起不谈艺术的,没什么好谈的,重要的不是艺术。接触他们二十年,我们之间真的没有谈过怎么做展览。关注对方,了解对方,你做你的,不要吃醋,我做我的,互相帮助。帮助不是帮助做作品,而是帮助看管孩子啊,运作品啊,浇花养鱼啊。我觉得这也是艺术,通过生活上轻松的关系,艺术就产生了。我跟黄永砯从来没谈过一句关于作品的话,尽管我们住得很近,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底在哪里。我觉得最好玩的是大家心里面有一种感觉,这个特别有意思,心有灵犀,像释迦牟尼和迦叶的拈花一笑,什么都通了。艺术是一种训练,一种品味,是exercise,艺术家通过旅游,通过作品,通过展览,通过交流,不断提高自己的境界,珍贵之处就是自由。原来以为自由的概念是什么都可以做,实际上自由没那么简单,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把自己关闭起来,也是一种自由。就是什么时候不做,停下来。这次在北京,在上海有人请做展览,去判断以后,决定不做。回到家觉得很轻松很自由,有的时候应该停下来。
朱丽叶:你当初出国是移民,还是别的什么?
杨诘苍:89年以前我就决定要走了。我跟天娜讲过,我在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在美术学院打羽毛球,打输了,我坐在那等下一轮,我看着对面新盖的一排教授楼,我忽然间非常害怕。如果我还是这样乖乖地下去,很重要,“乖乖地”,以后我就是教授了。我当时做讲师,每月工资是九十二块人民币,一日三餐吃学校饭堂,不敢吃超出五毛钱的菜,省钱买纸墨,应该结束了。以后越来越难,主要是那个政治环境,文化,思想界特别收紧,当时的知识分子都感到不妙,想离开那个气氛,那种压力。我再不走的话,要不就是在神经病院,要不就是在监狱,肯定不会呆在那栋教授楼里弄文房四宝的。我得离开,那是一种动物本能,就像大地震以前的老鼠、蚂蚁。如果人没有这种本能,有时候太强调思考、太强调逻辑就没那么正常。我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朱丽叶:现在中国Z/F已经解禁当代艺术。你怎么看?
杨诘苍:这些apparatchik,这些博物馆官僚,不懂当代艺术,也看不起艺术家。他们利用艺术搞活市场,他们要经济效率,要赶上德国,赶上欧洲,赶上美国,要快。我们慢慢来。文化不能快的,有时候要开倒车。我充当这样的角色,我欣赏有的艺术、文化界人士,关注所谓的文化倒退。
朱丽叶:因为参加了大地魔术师展览,你和黄永砯留在巴黎。这个展览对你们的工作方法或者策略有什么影响?
杨诘苍:策略?就是不能一个人做。我们刚来巴黎,处在一个非常庞大的西方当代艺术群体里面,只有两个中国人:我和黄永砯,像大海的沙子一样。如果我们还不粘在一起变成一块石头的话就没掉了。策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只能这样,现在大家都好了,每人是一座山。当时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中国当代艺术家,甚至没有中国艺术家。真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那时很快来了费大为,接着来了侯瀚如,来了沈远,一下整合起来,加上陈箴、严培明,他们当时还是学生。我们就Ok了,开始做起来了。我算是幸运的,不用上班,很多人还要到街上去画头像,在餐馆打工,但我们还是继续做。像王度,真的很感动,他在街上画了十年的头像,一直坚持做他的艺术。巴黎有很多这种故事。纽约有很有名的中国艺术家,可是没有这种亲情关系。艺术,艺术是在一种很自然的生活气氛里产生的。觉得有意思,大家在一起,没意思,不会再见面。有的人尽管很有名,最好是离得远一点。你连这个感觉都没有,那对展览里面的场地,对作品的产生就更没感觉了。做人做事是一样。巴黎这种情况就是用这种心照不宣,相互照应而来的。我一直以为广东也应该这样做,最近几年也开始看到事情出来了。
朱丽叶:你对参加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展有什么感觉?
杨诘苍:看是谁策划的。比如法国那个什么蒙皮利埃中国当代艺术双年展,这么可笑。如果这个县城蒙皮利埃能够做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双年展,那在我们广东佛山也来做一个美国当代艺术双年展。在开玩笑!不能参加的。
朱丽叶:最后再问,你讲的很多对广东的印象,你为什么呆在巴黎而不呆在广东?
杨诘苍:我是呆在欧洲。如果八八年到了斯坦福,我也就呆在斯坦福,呆在美国了。在巴黎开始只有三个月的签证,后来回到德国。德国很冷,很黑,哦,那个冬天真冷。当时我在海德堡地下室底下两层的一个防空洞找到一个工作室,没有暖气,太冷了,零下二十度,可怜的广东佬,就从那里开始。德国给我最大的好处是我学会了孤独。(朱丽叶:Loneliness……)那时我和岳父经常下棋,一天晚上正下棋,老头忽然蹦出一句话:“男人要学会孤独”。这一“棒喝” 真灵,他看见我总想逃跑,想溜。在巴黎我学会了宽容,今天如果路边再有人把乳房轰出来就不会再跑了,会说声“bonjour”。在欧洲的种种生活经验让我的情趣有一种酷的气脉在流。欧洲的生活情趣千姿万态,有艺术感,很有质量。我以为,到一个地方就得顺着这个地方来长东西,是合理的,世界上到处都有当代性,你承认了,就能从那里走出来。